【古风于远】落花情
(上)
三月上巳,盛春时节。
百年名门如今已是人走茶凉的百花谷正堂前。
三个面扣傩戏面具的黑衣大汉手持长刀,为首的那个一脚踹开户枢破朽的正门,其余二人一拥而入,残破的大门在他们进入之后就被用脚关上,三人连门楣上坠下的匾额正眼不看一下。
那块布满尘土的匾额上书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隶书大字:剑花堂。
为首的大汉冲入屋内,四下环顾空无一人,正对着大门的花开富贵图旁陈列两把交椅,大汉肩扛刀把,似是好奇一般地步步靠近,剩下二人望着眼前残破依旧的陈设,不屑地嗤了一声。
为首那个走近雕花的一把交椅,即将用手触碰到椅背之时,斜刺里劲风顿生,大汉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面具就已坠落在地,摔成两半。
大汉一惊,正待追踪那暗器来源时,只听得身后“啊啊”两声,方才还嗤笑的二人已然吃痛地捂着面部惨叫。中招之处一为左眼,一为右眼。
大汉心下不好,脑后却劲风再起,他本能地挥刀去挡,却没有听到预期的武器碰撞声,而是刀柄一震,待他定睛看去,刀把上却缠了一条连丝线都算不上,细如蛛丝的无色银线。往下一看,银丝的那头连系一枚鎏金镂空圆球。
大汉大惊,然而未待他反应过来,圆球猛地弹起,狠狠击中大汉的下颚,随着一颗后槽牙的飞出,圆球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发动,缠绕刀把一圈后竟生生带动了刀把。大汉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手臂酥麻,无法发力,整个人就这样随着旋转的刀把,以一个陀螺般滑稽的姿势被掀到在地。
甚至连暗器的模样都没看清。
余下二人“嗷嗷”叫着,挥舞砍刀冲向发射暗器的位置,然而人未到声先闻,几枚花型的箭镞流星般射来,带着尖锐的啸声钉破了大汉身前不到一寸的砖地。又闻“嗖嗖”二声,二人只觉面门一懈,两张面具就这样碎成了渣,坠落在地。
“张……张……佳乐!”
被掀倒的大汉捂着腮帮子痛苦地喊。
“是张佳乐!他回来了!”
剩下两人一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长刀都顾不上了,拔腿就跑,三名闯空门未遂者,就这样被赶出了剑花堂。
堂内一时恢复了宁静,只有地上的三把砍刀和一堆面具碎块证明方才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从大堂右侧的帷幔后缓缓走出一人。
一个面容清秀身形瘦削的少年,绝不是大汉口中的活阎王张佳乐。
少年身着一身葱绿色对襟长袍,打扮颇有弱不禁风的文士风范,然而他手中慢慢收起的葡纹花鸟鎏金球却证明了他正是方才击退三名大汉的不露相之人。
少年将圆球收进袖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长刀,顺势踢了一脚。
“切,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少年薄唇一抿,面上却不见明朗之色,反而愈发阴郁焦躁。
少年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块面具的碎片,走到交椅旁边的桌上,用力画下一横,又一个“正”字被完整地刻在了桌上。少年仔细一数,一共一十七个正字,再刻下去,怕就要没地儿了。
“邹远!”
后堂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尖叫,被唤作邹远的少年抬头望去,只见端着大勺,系着围裙的张伟风风火火地从后堂奔出。一见桌上的刻字,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不要再刻了不要再刻了,你就是不听!我看这张桌子你怎么卖得出去!”
“我就没想卖。”邹远低头在桌上画着圈圈,“这么破的东西,收破烂的都未必要呢。”
“不卖这些你靠什么吃饭?”张伟痛心疾首,一撂围裙,用大勺指着邹远,“这一大家子人靠什么过活?你还真以为谷主会回来啊?我可告诉你,再不卖这些,咱们下顿可就要断炊了!”
“那也不能卖啊!”邹远焦急地驳斥,伸出细白的手指,在空中画了半圈,“这些都是谷主他们辛辛苦苦多少年才积攒下来的!这椅子!这画!这窗棂!还有这匾!怎么能说卖就卖呢?”
“那好,”张伟冷淡道,“你马上给我想个赚钱的办法来,我就不卖。”
邹远黯然,袖中的手指卷着银球上的细丝,“我明天再去邸店看看……”
“看个屁啊!连看了半个月连个杂役都做不了,真不明白谷主当年收你作甚!”
“正因为我是谷主的弟子,才不能去做杂役!不然传出去让其他门派的怎么看我们?我堂堂百花谷弟子,竟为了一口饭听人吆五喝六?这绝无可能!”
“好好好!”张伟无语,“你有理,我说不过你,反正这一大家子人你不管我是要管的,限你今晚之前想出办法来,否则这张桌子就由你搬到旧货市场上去卖!”
张伟大勺一甩,拂袖而去。
邹远低着头,默默地从脸上抹下一滴汤汁,伸进嘴里一尝。
今晚又是土豆萝卜汤。
一年前,百花谷内部哗变。
百花谷主张佳乐一日忽然性情大变,冲进镇宝库内企图毁坏昔日因伤病退隐的谷主孙哲平留下的重剑,幸亏被谷内弟子发现及时,堪堪将古剑从张佳乐手下抢回。
而那一夜,为保护重剑,谷内弟子包括邹远在内,负伤惨重,谷内典籍珍宝被张佳乐毁去大半,并随着一把夜火,张佳乐就此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百花谷因内乱元气大伤,江湖上许多新晋门派瞅准此时,企图一举攻下百花谷这一百年名门,多亏了谷内弟子齐心协力才击退了一批又一批的敌人,而百花谷辉煌却不复当初。随着江湖上关于张佳乐的传言越来越多,谷内弟子终于人心涣散,不再等待老谷主回来的人纷纷离开了百花谷,一时间人走楼空,时至今日,竟只剩下包括邹远张伟在内的弟子六人。
即使是在以前,张伟也算得上是百花谷的活历史书,最早入门的他见证过张佳乐和孙哲平的出道,见证过“繁花血景”横扫江湖的盛况,也见证过孙哲平伤隐之后张佳乐一人扛起百花的历史,因为见多,所以了解,因此其他人纷纷离开百花谷的时候,张伟选择聚集一帮年轻人,默默地,一言不发地留守在了谷里,算是把这个门派保了下来,凄凄惨惨寒寒怆怆地过到了现在。
然而重振门派自然不能只靠六个年轻人,张伟也毕竟不是神通广大如中草堂堂主王杰希那样的神人,只靠一人之力,着实是杯水车薪,更何况张伟在谷中主攻幻术,做不了张佳乐的继承人,因此,为承袭张佳乐的绝学,无奈之下才提拔出了这年方一十七,清秀单纯如大姑娘的邹远。
不过好在这孩子还算争气,虽不精通,但也还是将张佳乐百花式暗器绝学承袭了下来,如今的百花谷,风雨飘摇中已然不再盼望旧谷主孙哲平的归来,仅由邹远一人之力,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在打退一批一批掠夺者的日常中浑噩着日子,倒是因此,邹远的功力竟也精进了不少。
然而再快意恩仇的江湖少侠,也不能饿着肚子行侠仗义,就这样,在一个张伟拎着铁锅敲着大勺霹雳狮子吼的清晨,邹远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背后拖着一张快散了架的八仙桌,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百花谷,去赶附近镇上的集市,好争取为师兄弟们换回一顿粮炊。
等赶到了集市后,已然是日上三竿,邹远在熙攘的人群中挑了个不起眼的靠墙小角落,安置了桌子,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双手托着下巴,就这样打算混过这一个早上,然后回去挨骂。
邹远生性腼腆内敛,老被师兄弟们嘲笑像大姑娘,然而这并不能全怪他,一个天天在师门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年能有多么世故?邹远低垂着眼帘,只看着自己摇来晃去的双腿出神,只希望没人注意得到他才好。然而过往的行人多少还是对他报以瞩目,毕竟一个衣着华贵,相貌不俗的少年孤零零地坐角落,任谁都会留意一二。
不久,竟有两个身形高大,家丁模样的汉子来到了邹远的目前。
“这位小哥,怎么卖啊?”
正在数蚂蚁玩儿的邹远一愣,抬眼迎上了二人热切的眼神。邹远想了想,试探道:
“你打算给多少钱?”
其中一人的眼睛仿佛烙铁一样,狠狠地烙了邹远一下,随即咽了口唾沫,对着他伸出三个指头。
“这个数?”
邹远茫然,下意识地拽了下袖口。说的是桌子,你瞅我作甚?
看他不答,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只觉得是自己出价太低,另一人仔细地打量着邹远,干脆摊开一只手。
“五十两,如何?”
五、五、五十?邹远差点一个趔趄从桌上掉下去。
“好的呀好的呀!”邹远兴奋地点点头,正欲从桌上跳下的时候,一个汉子忽然扯住了他的手臂,另一人干脆利落地往他掌心里丢了一个荷包,随即扛起他就要走。
邹远大惊,长时间以来形成的高度警惕心瞬间发作,一掌拍在汉子的背上,闪身一过,顺着汉子倒下的方向将他别了出去。
动作行云流水。
“哎嘿你这小子!”另一人大怒,一个饿虎扑食就要压他在地,邹远灵巧一闪。汉子只觉眼前掠过一抹青烟,随即后颈上重挨一下,动作比方才那位仁兄还要凄惨地扑倒在地,狗啃泥。
邹远立在一旁,捂着嘴“噗嗤”一声。
然而二人不甘示弱,撸胳膊挽袖子地朝他再次扑来,邹远一边暗骂这二人八成有病,一边迅速迎战,赤手空拳就与二人战成一团。此时过路行人纷纷被这突然动手的三人吓了一跳,索性站在路边看起了热闹,胆子小的已然脚底抹油。
酣战之中,邹远斜眼瞅见汉子一掌排空,打在了桌腿上,可怜的八仙桌发出了即将散架前的悲鸣。邹远心里暗暗叫苦,只得加快拳脚,只希望赶快干翻这两个神经病,不要耽误他做生意。然而两个汉子仿佛故意与他过不去一样,越战越猛,体力跟不上的邹远渐渐觉得有些吃力。
就在这时,邹远只听得耳边一声长啸,什么东西发出了奇怪的声响,那声音有点像是年关时放的烟花,下一秒,他只觉眼前一暗,再一定神,一把重剑裹挟旋风落在了他的面前。
邹远急忙后退,剑锋贴着他的面门掠过,顺走了邹远额前的一缕青丝。
好快!邹远心道不好,站稳之后一抬头,只见对面二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手提重剑,虎背熊腰,脸黑一片的壮士,再一定神,那壮士瞅他一眼,拽拽地笑了。
这就是李逵在世吧。邹远虔诚地想。
“小子面相倒不错,亏你们有眼光,不过嘛……”
那人重剑再挥。
“脾气可得好好调调,不然容易尥蹶子。”
邹远只觉四周地暗天昏,劲风顿起,颅内悲鸣。
要坏。邹远心想,于是右臂一振,金铃索应声而出,游龙一般朝着那人面门打去。那人不退反进,重剑倒提,聚起一阵剑风迎向金铃,竟有一劈为二之势。邹远右手食指微动,金铃轨迹突变,绕过一个刁钻的弧度转而击打那人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忽的收招,侧身一身,以邹远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当空一握,竟生生将金铃握在了手中!
邹远心下大惊,还不及反应,就被那人反手一拽,整个人宛如被曳箭射中的鸽子一般被拽向了那边。
那人臂弯一曲,顺势将邹远搂在怀中,一只手闪电般钳住了邹远的咽喉。
“可以呀,百花谷出来的,张佳乐的崽子?”
那人低头,望向怀里不断挣扎的邹远,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今天可真是捡到宝了。”
那人仰头大笑一阵,一掌劈在邹远后颈。
邹远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就这样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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