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韭剪韭

【夜琴】枯野抄4

传说,荒凉的枯野尽头,有着一条直通地狱的道路。这条道路幽暗狭窄,其旁有杂草丛生,冥河发源,是生人难近之地,故而它的存在也鲜为人知。不过活在世上的人却总免不了要从这条道上走过一遭,下至地狱,故而,这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道路。

到底有没有人能从这条道上走回人世呢?有,而且还是个活得逍遥自在的恶鬼,至少别人是这样认为的。

恶鬼曾是地狱鬼道的流放之人,某日忽然邪心大起,将鬼道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便扛着三叉戟大摇大摆地从这条道上走回了人世,继续为祸人间。

没错,这恶鬼就是夜叉。自认为自己能够在黄泉路上畅行无阻来去自由,于是一时脑子进了黄泉水,又一个猛子扎回了地狱。而等他目的达到,再无执念,想要从黄泉路上回去的时候,就回不去了。

为什么呢?因为他被掌管凡人记忆的孟婆拿缚神锁捆了一路拖到阎罗殿去了。

雄伟幽暗的阎罗殿里,夜叉被迫双手背后,盘坐在地垂头打盹。

身边的判官不知面无表情地咳嗽了多少次,夜叉还是不知道坐端正。正当判官打算开口提醒的时候,那个充满威压的声音终于从堂上传了下来。

“能在我这阎罗殿上坐没坐相的,除了你之外,就是酒吞童子了。”威严的声音掩盖不住女性的妩媚。阎魔斜靠在塌上,打量着自己染的鲜红的长指甲,抽冷子瞥了他一眼。

“还不知道坐正吗?”

夜叉半天没反应。

判官面色铁青地说道:“阎魔大人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躲在柱子后面的孟婆抱着柱子愤慨地点点头。

“听到了听到了!”夜叉伸了个懒腰,一副睡眼惺忪的表情,“我说你们地府的人一天到晚正事儿不干就爱玩这些虚头巴脑的,我说你们要是判我有罪就赶紧把我扔进地狱里去,要是没有就赶紧给大爷再灌几碗孟婆汤,别耽误大爷投胎好不好!”

一旁的孟婆终于忍不住了,扑到阎魔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阎魔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恶鬼砸了我的摊子还不让其他人喝汤过河,自己喝了五六碗就说没效果,还把我辛辛苦苦熬了一晚上的汤全给倒进河里去了!您一定要重罚这只恶鬼,免得他……”

夜叉斜眼一瞪,孟婆立即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呵呵,你的执念如此之深,孟婆汤自然解不了你的孽缘,就为这个你就要大闹我的地盘,有点说不过去吧。”阎魔眯起双眼,淡淡一笑。

“那是你们该操心的事儿,要是解不了我的前尘褪不了我的记忆,这事儿传出去丢的可是你们地府的脸。我不管,你们自己想办法。”夜叉把头往旁边一甩,一副大爷我就耍横你怎么着的表情。

“大胆!你竟敢污蔑阎魔大人!”判官一声怒喝,手中判官笔握得更紧。

“判官。”阎魔挥手阻拦,“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不了解吗?”

判官忿忿退下。

“连孟婆汤都对你的记忆没用,说明你一定有不想忘记的事,既然这样,又为何要喝呢?”

阎魔嘴角一扬,“是爱?是恨?是缘?是债?”

“你想找到那个人,对不对?”

她一语道破。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烟火纷飞的夜晚,一片狼藉之中靠近的那个雪白身影。他至今无法理解那双眼眸之中,那淹死人的平静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对他这十恶不赦的魔鬼露出那样的神情?那个人,究竟曾经经历过什么?

他还记得,那人靠近时,在他耳边说的话。

他说:“别怕。”

简短的两个字,就让他的一切防线崩溃。他不可遏制地爆发,不可遏制的……代价就是那个人的生命。此后,世间再寻不到他的气息,怕是已入了地狱,进了轮回。于是这般,他便也来到了地狱,循着他当年逃离的路线,再次回到了那个囚牢。

生不能一起,至少死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终于可以进入轮回了。

夜叉咧嘴一笑,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人竟会入了阿修罗道。他看了阎魔的生死簿,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原来琴师上一世是正直不阿的乐师,因性情忠贞拒绝了敌方领主在战时的收买,因此才惨遭陷害,含冤而死,因怨气太重而无法进入轮回。这一世,定要他万人之上享尽荣华,好弥补前世的亏欠,安心投胎。

果然,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然而刹那的交汇相识,对于他这只恶鬼而言,就已足够。而他这一世,怕是要入地狱了吧。

入就入吧,早该下去了。夜叉睁开双眼,惨淡一笑,看向阎魔的眼中满是释然。

“喂,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大爷投进地狱里去?”

阎魔嫣然一笑,“就这么急吗?不跟我谈谈条件吗?”

“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谈的?来吧,大爷我无所畏惧。”夜叉挺直了腰板。

“哎呀,这下可麻烦了,既然你执意入地狱,我也没什么办法,但是那些被你枉杀掉的冤魂可怎么办呢?他们没日没夜地在地府里鬼哭狼嚎,把人搞得连觉都睡不好。我原想着,你若是自愿留下当个鬼差,我也就可将你的这些孽债一笔勾销,也算你将功补过了,谁知道……”

夜叉利落起身扭头就走,“地狱道咋走来着?没人领路大爷我自己去。”

“等等!”阎魔红颜一愠,一巴掌拍在桌上。

“你的人下辈子直升天道!”

“成交。”夜叉停下了脚步,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老太婆你挺会做生意的嘛。”

然而,眼前的一魔一锅一冰山并未露出夜叉预想中悔恨的表情,而是……

静默半晌后,他们开始集体阴笑。

准确来说,是比冷笑还可怕一百倍的,奸计得逞之后的奸笑。

夜叉毛骨悚然。

“喂!你们笑个毛线啊?”

“恭喜你!海夜叉!”另外一边的柱子后头,不知何时走出了扛着镰刀举着招魂幡的鬼使兄弟,一脸苦尽甘来终于有假可以休的表情。

“从今天开始,你将成为本府的见习鬼使,正式名列编制之中。从今以后,你将成为阎魔大人麾下忠诚的一员,与大人共同审判这人间的是非生死……”

“好好好!你们说什么都对,说什么都好,那么请问阎魔大人,在下能否在那傻子投胎之前看他最后一眼?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那家伙婴孩的样子有多蠢罢了。”夜叉看都不看那骨科兄弟俩一眼,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阎魔。

妩媚的女人轻轻拍掌,“判官!”

判官的冷笑隔着一层白布都能让夜叉看到,他将信将疑地接过了判官递来的生死簿,生死簿上的内容刚好是今生的那一部分,夜叉顺着书页一张纸看了下去。过了一会儿,猛然抬头,放眼向阎罗殿外浩荡的黄泉水……

他此时的心情也和奔流不息的河水一样……

“丫的!贱女人你玩儿大爷我!”抄起生死簿向那高高在上的身影砸了过去。

生死簿在空中转了一个漂亮的圆圈,随后又回到了判官的手中,他“啪”的一声合上了本子,一脸浩然正气地说:“这可都是你自己选的,可没人逼你。”

那……就说明……

“哪里?在哪里?”夜叉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阎魔纤指指向一个方向。

夜叉狂奔了出去。

深秋已经到来,枯黄的荒野上,寒风吹散了郁积着的白霜,混合着枯蓬和草片,如同风筝一般脱线而去,转眼消失在残阳如血的天际。

广袤的平原上,伫立着一座矮小的茅屋。

茅屋不大,还很安静,只有当秋风吹起,树叶摇动的时候,才有被吹成金色的茅草随风而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茅屋的门被推开,走出了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男人,男人身形修长,发白似雪,眉间一点耀眼的朱红。

他的双手被完好地保护着,白皙的指尖上套着银制的指套。双手交叠于腹前,脸上是淡然的神色,眼眸中满是夕阳的余晖。

他在等待。

原野的边际,出现了一个奔跑着的身影。

身影似乎寻到了他所在的方位,略一迟疑,随后放慢步子,缓缓朝这里走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影来到了茅屋的门外。

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神情不一。男人这里是微微的笑容,恶鬼那里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你……”

话未说完,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禁锢住了。

拥抱着他的,是杀孽深重,罪无可赦的恶鬼。是,本不应该和他有任何交集的男人。是为了他辗转黄泉,不惜以未来为代价,只为赎清那片刻的越妥协和留恋的人。

男人合上含笑的眸子,右手轻轻拍抚那颤抖不已的背脊。

“你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值得吗?”

“值得。”毫不迟疑的回答。

“可我从今往后就,再也无法见你了,也无法看你投胎时候那愚蠢的婴孩模样,无法看你饱尝人生苦难,受尽轮回之苦。大爷我……可寂寞的很呐!”

抬起头,狡黠的眼中闪过晶莹。

“你怎么赔我?”

“要听曲子吗?”

“叮叮当当的有啥好听?”

“可你还没听过呢。”

“勉强一回也不是不可能……还有!你假死的这笔账大爷我还没跟你算呢!别以为我就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呵,果然是缠人的恶鬼呢……”

夕阳余晖静静地降了下来,远处的天际已是一片朦胧,微绀的颜色正晕染着这片天际。荒野上伫立的小屋再次卷入夜幕的包围,没有嘈杂和喧闹,远离纷扰的红尘,时间仿佛也要被凝固在这里一样。

荒野虽已失去了盛夏的生机与绿意,然而经过了深秋的凄风冷雨,却并没有让这片静谧的土地失去应有的温存和宽容。从此之后,这片荒野之上,再也不会有孤身追逐枯蓬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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